65.
柳天下去找方三尺的那个下午,老天可怜他,为他下了一场小雨,似乎是可怜他哭的通红的大眼睛,让云彩多流一点泪水,他就能少流一点。雨势越来越大,把游手好闲的人挡到家里,只有一些心事重重的人像柳天下会打着一把破伞走动,他的雨伞很旧了,伞骨断了三四根,被他勉强用白线捆着使,可伞面被太阳光晒化的地方他没法补,只能任由雨丝灌进来,不过他并不怕额前的头发变成湿漉漉的蔫头耷脑样,他最要紧的物件是我写给赵小庆的那封信,他把信揣进怀里,揣进最里面的几块布料里,走时确认无误雨水不会弄脏它,他的走路姿势,两步并作一步走的姿势不会将信折坏,他为了这封信,在门口焦急了好一会儿,后来他知道了,其实除了反反复复为信的担忧,他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,他硬着头皮揽下这码事,仿佛他是个能上九天揽月的英雄,?他装模作样地在我面前当好一个坚强的哥哥,可他太胆小了,他在心里明白,呸,我算哪号英雄?他咬咬牙又对自己说,算是为了小陆,全天下就这么一个小陆,小陆也就只写得出这么一封苦情的信,柳天下,你晓得吧,胆小怕事也能把自己逼出胆大包天来。
他举着破雨伞,在路上走路晃神了好几次,他被老天为他下的这场雨感动到了,他想到一些事,他算干嘛使的?他掺和进一桩伟大神圣的爱情里去了,有多伟大、有多神圣叫他不能触碰一丝一毫,他好像是揣着这封信的重要邮差,其实他就和一只呆头呆脑的信鸽差不多。信上的两个男主角正是他一直羡慕的那样,一个是桀骜不驯又带点潇洒和幼稚的化学家,一个是风华绝代、清纯和清冷杂糅在一起的舞蹈家,他们在一起时,肯定不会像那些乌七八糟的人,一心只管往床上使劲,他们要谈理想的,不谈那些虚无的风花雪月,只谈我欣赏你、我保护你。他们不能在一起的时候,虽然隔着无数条土路,他在危楼高百尺的那端,但是他同样能与他联系上,谈的还是那些,我欣赏你、我保护你,他也不必问他是如何送出一封信的,他更不必说他是如何如何委屈自己,如何低声下气在一个全无脸皮、名声溃败的小土包子面前痛哭流涕地乞求,把眼泪和鼻涕流了一整脸,说求求你,你能帮帮我吗?然而这个丧气到骨子里的小土包子却迟迟不松口,好像在吊着他似的,最后把他逼着割了自己两三刀。
他算是豁出命去乞求一点权利和自由。
66.
柳天下想了许许多多的事,想到最后他有一点麻木了。他的麻木之处在于,他将自己抛开了,他没有资格染指这段纯洁的感情。他亲眼看见我将一条命赌在轻飘飘的一封信上,他看见我——这个叫陆有善的坏家伙,嘴巴阴损狠毒的人,把满腔的怒火和歹毒包裹了起来,我本来因为无能为力而发狂发怒,我把报纸上的赵小庆撕个粉碎,把他漂亮的脸蛋和身段毁成了纸屑,我的脑海里有无数个恶毒的词向他倾倒:破.鞋!小荡.妇!卖.屁股的烂.货!靠老男人走路稳吗?高处不胜寒当心摔死你!
最后落到纸上的,我那颤颤巍巍的手只写的出一行情深意切的字来:赵小庆艺术家,来看看我嘛!想你了。
我写完那一行看似甜蜜的字后,痛苦地趴在桌子上无声地流泪,比哪一回哭得都要凶猛,以至于哭着哭着我竟然睡着了,醒来时柳天下已经不见踪影,桌面上的小刀也被他收走了,他把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,只给我留下一张拼好的赵小庆的图片,我原本把它撕成了碎片,把它恶狠狠地撒到地上,我想让它消失、烂掉。柳天下应该低头捡了很久,因为我撕的实在太碎。柳天下一点一点捡起它们,又小心翼翼地拼好它们,拼的时候他大概在哭,他用一只手擦干净模糊不清的泪眼,用一只手努力修复好如同高岭上长着的雪莲花一样圣洁的赵小庆,然后再还给我,还给我的时候要把它放在恰当的位置,要让我抬头时就能看见。
他修复好了一张图,也有可能是一段情,他该释怀一些,他原本就没想从陆有善那里得到点什么,他的爱意永远偷偷地存活在无人的心窝里,他做好了守护和沉默的打算,可是他走在这片凄惨的雨里,脸上挂着的泪珠已经无法被老天赏赐的这场雨所修饰,他伤心极了,他爱上了一个心里放着神一般人物的男人,纵使他跳进火海里涅槃重生,他也比不上那个手指甲也动人也神圣的人物。他无意中看见信里的内容,看见赵小庆这三个字能马上连着艺术家这个词,他在雨里洒了大把大把的眼泪,他走完这条路后终于清醒了,他点了点头,对自己,也对老天说,可以了,可以了,我就偷偷爱他那么一点点,我不说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