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7.
大哥把我从大街上捡回来,他提着我的衣领学着父亲的口吻不断絮絮叨叨着:小陆,你死定了,你一回到家,你就死定了。我任由他拖着,我想,我最后还是没能逃出来。就像拔苗助长那样,我在短时间成为了沉默寡言的成熟男人,只有幼稚的男人才会昂着头怒目而视那个辱骂贬低他的敌人,而失掉灵魂的成熟男人永远只耷拉着脑袋,似是在听,似是神游天地间,所以辱骂和贬低就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儿。
我就变成了那样蔫头耷脑的男人,如何如何表现出强烈木讷的样子接受别人全部的恶意,我做的极好。
我一走进陆公馆的大院,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,摆出几个非常封建的姿势向我的父亲磕头谢罪,嘴里说着的、成句成段的古文将我迅速演化为腐朽的破铜烂铁,光是谢罪还不够,我主动递上厚厚的戒尺,请我的不怒自威的父亲责罚我,我不是早早地浪荡到外面去了吗?您还能把我打回来,您将我捆着绑着押着回来,现在也一样,我游离在广阔天地中的灵魂已经伤心死了,现下剩的不值钱的肉体轻巧地往回赶,终于赶到陆公馆荒唐腐烂的红线里,堂堂正正地重新做了个不怎么样的人。
我的父亲举着戒尺,一下一下狠狠地砸着我的背,从前他也是往死去逼迫别人改变自己,所有人都得改成那个样子——他迫切希望看到的样子。他的态度没有变过,唯一变的是老旧的戒尺,它现在破了损了,嵌进我的肉里比以前疼上千倍,可我出奇地麻木,我的背是蓬松的蒲公英做的,沉重的力量一落下,有什么纯洁的东西四处纷飞,飞往生命和时光的各个部分去,有的人有幸得到我的几根纯白色的蒲公英,得到了一点点陆有善本真的东西。
我的父亲扶了扶眼镜,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一遍,他想,他的混账儿子,以前活得猪狗不如,是什么契机,让他重生了,当真世上有重生轮回之说?是哪位好神仙治活了他的儿子,他的儿子又活了,陆有善以前浪荡的样子不如就地死了,想着想着,他把戒尺放下了,又演了一回慈父的戏码,只不过这次他将戏码加重,这回他不光演正直无邪的慈父,还要演温情脉脉的爱人和丈夫。
他冷静地对我说,你的小妈跳井死了。
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他不必再多说什么。我摸着空荡荡的胸口,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,再也没有什么支撑着我坚强的东西,可我也一样坚强起来。我究竟是怎么坚强起来的,只有我自己晓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