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月之间，林涛通过亡灵法术控制了相当一批高官，在人类政府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，现在的身份是“联合国特别派遣员”，传说中的特派员，直接代表最高权力机关，行政级别少有人能及。

所以林涛亮出自己的身份，陪同程心完成执剑人的仪式交接，却是一点障碍也没有。再民主的社会，权力也是货真价实，令人敬畏的。

“马上就能见到那位可敬的战士了。”林涛对程心说道，“守护了人类六十年的男人，真是一位活着的传奇。”

程心一直很平静，在林涛身边，也不曾有什么小女人的模样，只有在走进执剑人静坐的地下室的时候，表情才有了变化。

这里是威慑控制中心，位于地下四十五千米，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深的建筑。

乘坐地下电梯，要足足二十分钟才能抵达。

此处更像是一个坟墓。

程心这才惊觉自己先前决定的草率，执剑人的作用也许的确能够维持两个文明之间脆弱的平衡，但对于执剑人本人而言，则意味着成为地心囚徒。

罗辑被囚禁了六十年了，他已年过百岁，一生的时光，都被禁锢在这四壁徒然的坟墓当中。

但已经无路可退了。

从程心执意要竞选执剑人开始，就不存在退出的可能，联合国和舰队高层都不会允许，三体人也不会允许，就连林涛，这个人来自未来的强者，也不会允许。

几方势力在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上玩危险的政治游戏，有人看的长远，有人鼠目寸光，但结局总会出人意表。

程心深深了看了林涛一眼。

林涛即使放在虎狼之争的公元时代，也是真正的强者，何况林涛的野心，已经超越了世俗政客的追名逐利，他想要的是在宇宙的战场中厮杀，并领导全人类取得最终的胜利。自钻木取火的燧人氏以来，人类的王者野心最大的，可能便是林涛了。

程心不知道林涛最终会带给这个时代什么样的改变，但她知道，随着她的脚步离第一任执剑人罗辑越来越近，这个病态般美好的世界的丧钟已离嗡鸣不远。

林涛的目光锐利如狼，脸上再也没有平素里那种玩世不恭的淡淡笑容，反而如朝圣一般一丝不苟。

和威慑纪元里的姑娘与伪娘不一样，公元人都是尊敬强者的，林涛也是如此，纵观历史长河，秦皇汉武、亚历山大、拿破仑、克伦威尔，人类只有在强者的领导下才能取得显著的进步。

威慑纪元里的政治形态很奇怪，罗辑是强者，但除了与三体文明对峙，几乎不问世事。然后就出现了几条毒蛇领导一群绵羊的可笑场面。

如先前的那位安娜，还有林涛最近控制的一匹高官，他们表面上看上去很有威仪，手段阴险毒辣，但和罗辑相比，有本质不同。

毒蛇的獠牙再尖锐，毒液再致命，也就是一条毒蛇，不是龙。

龙能遨游九天之上，自强不息，厚德载物，蛇只能隐身于阴暗的角落，看似无敌，实际上却最害怕黑暗，因为它是冷血动物。

林涛不由想起了艾泽拉斯世界与三体世界的区别。

要说林涛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宅男，但是在艾泽拉斯的五年时间里，部落的精神如同猛火，将他淬炼为精钢，从此生无畏惧，一路向前。

艾泽拉斯是个多灾多难的世界。

上古时代燃烧军团入侵，各种族的大战，上古之神的死而不僵，以及后来兽人的入侵，天灾的横行，未来则还有死亡之翼的灭世，亚极煞的回响，钢铁部落的再次入侵。甚至是燃烧军团再度入侵，泰坦重启行星的计划。

本世界中，联盟和部落的冲突也是愈演愈烈，双方时不时大打出手，奥格瑞玛由钢铁铸成，暴风王国也是坚不可摧。

无论看似多么强大的敌人，什么萨格拉斯、基尔加丹、阿克蒙德，都在凡人的反抗下扑街了。究其原因，则是艾泽拉斯有着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，连泰坦观察者奥尔加隆都被触动的精神，一种生命积极向上的精神。

联盟的圣光永不熄灭。

部落的力量与雷鸣，鲜血与荣耀。

铁与血始终贯彻各个种族，就连最优雅的血精灵，也在太阳之井陷落后，变得骁勇善战。

而三体中的地球，在威慑中故步自封，人类失去了精气神。

其娘化程度，连太阳之井陷落之前的高等精灵也相形见拙。

连萨尔那种部落圣母，来到三体都成了铁血真汉子，要是格罗姆.地狱咆哮那种战争狂人来到这里，不打个天崩地裂才怪。

程心与林涛，还有一位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，一位舰队总参谋长，一行共四人进行执剑人的交接仪式。

其实以林涛的丧心病狂，这位主席已经是林涛手里的爪牙，只是因为舰队国际独立性太强，这位参谋长并未被林涛转化，不过林涛积蓄的力量已经足够，也不需要他了。

四人缓步而行，心思各异，很快便见到罗辑。

罗辑盘腿端坐在白色大厅正中，面对着那堵弧形白墙，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，但不乱，梳理得很整齐，也都是纯白色，几乎与白墙融为一体，这使得他穿的整洁的黑色中山装格外醒目。他端坐在那里，呈一个稳定的倒丁字形，仿佛是海滩上一只孤独的铁锚，任岁月之风从头项吹过，任时间之浪在面前咆哮，巍然不动，以不可思议的坚定等待着一艘永不归航的船。他的右手握着一个红色的条状物，那就是执剑者的剑柄一一引力波广播的启动开关。他的存在使这个空眼球有了眸子，虽然与大厅相比只是一个黑点，却使荒凉和茫然消失了，眼睛有了神。而罗辑本人的眼睛从这个方向是看不到的，他对来人丝毫没有反应，只是盯着面前的白墙。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，那这堵白墙已经破了五次。

距离交接的时间还有十分钟。

大厅中一片静默，大家都在等待罗辑完成最后的使命。

罗辑，公元时代的浪子，本应浑浑噩噩度过一生，但在祭拜前女友杨冬之墓的时候，遇见其母eto第一代统帅叶文洁，被告知了两条宇宙公理和两个重要概念。

公理一:生存是文明的最根本需要。

公理二: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，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。

重要概念:技术爆炸和猜疑链。

也许是叶文洁暮年看破世情，启迪了罗辑，也许是叶文洁随口一说，但提前对黑暗森林法则有所了解的三体人，将罗辑列为最大的暗杀目标，改变了罗辑一生的命运。

随后，察觉到eto组织对于罗辑的重视，联合国将罗辑这个籍籍无名之辈列入四大面壁者之一。

那是公元时代人类与三体人隔空的战争，前面三位面壁者（雷迪亚兹、泰勒、希恩斯）均被破壁，只有罗辑没有被破壁，因为他无壁可破，或者说罗辑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。

联合国以罗辑的妻儿相要挟，逼迫罗辑做出自己的计划，罗辑日思夜想，终于在坠入冰湖的刹那，领悟了黑暗森林法则。这一刻，他对自己说道:“面壁者罗辑，我是你的破壁人！”

随后，罗辑诅咒了一颗恒星（广播恒星坐标），并进入冬眠。

此后人类舰队在三体探测器水滴面前耀武扬威，结果装逼不成反被x，除了部分飞船提前逃离，人类舰队全军覆没。

三体人仅仅派出探测器，就完虐了人类，至此以后，人类世界又多出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———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，傲慢才是！

在这个危急时刻，人类寄希望于罗辑，因为之前被罗辑诅咒的恒星毁灭了。

罗辑被奉为救世主。

在与老朋友大史的一番谈话中，罗辑解开了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真正的面纱:

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，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，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，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，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，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：他必须小心，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，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，能做的只有一件事：开枪消灭之。在这片森林中，他人就是地狱，就是永恒的威胁，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，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，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。

但水滴锁死了太阳，人类当时并未掌握引力波广播的技术，纵然罗辑领悟了黑暗森林法则，也难以要挟三体人。

但罗辑明修寨道暗度陈仓，在世人的误解与背弃中，通过雪地工程，获得了令太阳闪烁的能力，亲手建立起威慑纪元。

并且，因没有谁敢亲自背负两个世界生死存亡的责任，罗辑再一次接过引力波发射器，成为执剑人，代价是永远的失去妻儿，自囚于这与世隔绝的地心。

画地为牢，已有近六十年。

罗辑的眼神锐利，直视墙壁，其实也是在直视三体世界，在这双眼睛的直视下，三体世界不敢轻举妄动。

一个人对抗一个世界，莫过于此。

时间到了。

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走上前，对罗辑道:“罗辑先生，这是引力波宇宙广播系统最高控制权第二任掌握者程心，请把广播启动开关交给她。”

罗辑站立的身姿很挺拔，他向着看了半个世纪的白墙凝视了最后几秒钟，然后向墙微微鞠躬。

他是在向敌人致意，他们隔着四光年的深渊遥遥对视半个世纪，这也是一种缘分。

然后他转身面对程心，新老执剑人默默相对。他们的目光只是交会了短暂的一刹那，那一瞬间，程心感觉有一道锐利的光芒扫过她灵魂的暗夜，在那目光中，她感觉自己像纸一样薄而轻飘，甚至完全透明了。她无法想象，五十四年的面壁使这位老人悟出了什么，他的思想也许在岁月中沉淀得像他们头顶的地层一样厚重，也可能像地层之上的蓝天一样空灵。她不可能真正知道，除非自己也走到这一天。除了不见底的深邃，她读不懂他的目光。

“有意思。”罗辑声音干涩的说。长久的执剑人生涯，罗辑独孤面壁，语言能力已经大大退化，说出这三个字都颇觉吃力。

说罢，罗辑不再言语，将引力波发射器交给程心。

两个世界的支点由一位一百零一岁的老人转移到—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子身上。

罗辑轻轻后退两歩，向四人微微点头致意，然后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大门走去。

程心注意到，在整个过程中，没有谁对罗辑五十四年的工作说过一句感谢的话，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是否想说；交接过程在没有罗辑参与的情况下预演过多次，没有表达感谢的安排。

人类不感谢罗辑。

“罗辑先生，请等一等。”全程沉默地注简朴交接仪式的林涛，忽然开口，“我代表公元人类，向罗辑先生长久以来的工作表示感谢。”

说完，林涛长长的鞠躬，就如同他昔日在天安门的时候，像那位缔造者鞠躬一样。

有些人，位高权重，但林涛看来，不过蝼蚁。

有些人，无论活着还是死去，都值得敬重。

真正的战士，即使是敌人，也不容亵渎。

林涛在鞠躬的时候，不禁想起鲁迅关于苍蝇和战士的一番论述，“战士战死了的时候，苍蝇们所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，嘬着，营营地叫着，以为得意，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。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，不再来挥他们；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，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，因为它们的完全，远在战士之上。的确的，谁也没有发现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。然而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，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。去吧，苍蝇们!虽然生着翅子，还能营营，总不会超过战士的。你们这些虫豸们!”

罗辑是战士，然而这个时代大部分人不过是苍蝇。尽管罗辑不过是个平凡的百岁老人，没有任何超自然之力，但林涛以巫妖王的目光看去，罗辑的灵魂强大的远超想象，像一颗炙热的火球。看着罗辑，林涛想起了弗丁，两者似乎十分相近。

“感谢您所做的一切。”程心也朝罗辑鞠躬致敬，过去她未必有这样的魄力，但此刻林涛就在她身边，男人给予女人的力量是极大的。

罗辑望着二人，微笑回敬。然后罗辑向外面走去。他不仅不像一个失去权柄的高官一样迅速衰老，甚至像卸下一个沉重的担子，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。

程心握着引力波发射器，上面还残余罗辑的体温，她怔怔看着罗辑的背影，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。

罗辑走到门厅的时候，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挡住罗辑，其中一人说：“罗辑先生，我以国际法庭检察官的名义通知你，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灭绝罪，现被国际法庭拘押，将接受调查。”

罗辑没有看这些人，继续向电梯门走去，检察官们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。事实上，罗辑可能根本就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，他眼中锐利的光芒熄灭了，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静。漫长的使命已经最后完成，那最沉重的责任现在离开了他。以后，不管他在已经女性化的人类眼中是怎样的恶魔和怪物，人们都不得不承认，纵观文明史，他的胜利无人能及。

“真是升米恩，斗米仇啊！”林涛轻叹一声，“所以我永远不会犯这样的错误，我不会给别人忘恩负义的可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