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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书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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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。

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。

林延潮主张新政,主张变法众所周知。

众人心底所认为的变法多是如王安石,张居正那般,以刚猛治理天下,荡尽一切,革除顽疾。如此学说经过林学的普及,近年来朝野为王安石发声的意见很多,他的学术早为不少官员所认同,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窝蜂的摸黑了。

而今读书人哪个不知王,张二学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,其流传程度就如同当年不知阳明心学一般。

现在又多了管仲变法。

于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,张居正学说外的第三人。

新民报也不是单纯的说教,而是以辩论的方式刊载。

报上虚构了两名读书人,以争论的口吻对管仲辩儒进行辩论,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。

至于新民报上如何刊载的?

“相地而衰征,即按照田地的贫瘠不同来征收税赋。此法近似于虎头鼠尾册,而管子早在春秋时就已提出。”

“官山海,让百姓经营矿山,官府从中抽税,对于矿山开采之利,官府与百姓三七分成,其旨在于官督民营,今日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即是法此。”

“至于税赋,管子提出二岁征税一次,丰年十取其三,中年十取其二,下年什取其一,而到了灾年则不征税。用管子的话而言,故万民无籍而利归於君也。”

“此外管子变法,最重则为轻重之术,管仲设立轻重九府,讲究以货币调控民生经济。”

“管子主张,黄金刀币,民之通货。意为货币在于流通,而不可简单视为财货。”

“其轻重之术在于,国币之九在上,一在下,币重而万物轻。万物而应之以币。币在下,万物皆在上,万物重十倍。”

新民报在这里怕百姓不懂故而注解,货币九成在朝廷,一成在民间流通,则是钱贵物贱。如果货币都在民间流通,则物贵而钱轻。

“管子还数度不战而屈人之兵,如临近齐国的莱、莒产二国产茈,管仲让齐国以高价收茈,让两国百姓争相种茈,而放弃耕作。”

“第二年齐国又禁止茈之市易,最后莱、莒之君不得不向齐国请服。”

“用人上管仲则言‘德义未明于朝者,则不可加于尊位;功力未见于国者,则不可授以重禄;临事不信于民者,则不可使任大官。’

”以品德,功绩,诚信三等用官,官员不仅讲品德诚信,也讲事功。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国之道为‘轻重鱼盐之利,以赡贫穷,通轻重之权,徼山海之业。”

“当然最切于民生乃‘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’。老百姓唯有吃饱肚子,身上有衣服穿,方谈礼节荣辱。”

终于另一名士子言道:“你方才说的都有道理,但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可。难道普天之士吃不饱饭就不知礼节了吗?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饱饭就可以打着这一句话的名义起来违上了?如此纲常何在?君臣何在?社稷又何在?”

“那位不食嗟来之食最后饿死的乞丐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?此言固有几分道理,但不可以用来经纬国家。”

另一名士子继续以应答方式对曰:“此言至圣先师难道不知吗?在论语中,至圣先师提及管子有四句话,除了一句批评管仲器小,奢侈,不知礼,其余三句都是称赞管子的。”

另一人则道:“其实你我也看得明白,圣人对于管仲的评价就是私德有亏,但却有大功,可是论起来不如周公,不如三代圣王。”

“我今日论此不是来争管子之地位,而是争管仲是否是我儒门先贤。你说私德有亏,不可为圣贤,但子夏曾言,大德不逾闲,小德出入可也。”

“难道一定要归于三代才是儒家圣贤吗?管子之变法也是兼顾厚民与富国强兵。只要是厚民,以苍生为怀,就是达到了一个仁字。至圣先师不就说了管仲如其仁,如其仁。咱们儒门可是以一个仁字贯穿始终的,由此可见管子乃我儒家一派。”

文章写得很浅白,这也是新民报的风格,方从哲常常让经过六年义学学堂毕业的贩夫走卒读新民报上的文章。

这就如同白居易拿诗念给老妪听一般。

其中那句‘仓廪实而知礼节’可谓深得人心,比起士大夫们动则说教,这句话老百姓更能接受。变法的道理讲一万句,都不如比先让老百姓吃饱喝足来得实际。

两名士子还在最后以如此争论收尾。

“厚民爱民与富国强兵相左,一个儒家之说,一个法家之学,又如何能融会贯通呢?”

另一人道:“厚民与富国非一左一右,而是同舟共济。所谓将欲取之,必先予之。老百姓不富,朝廷又如何能富,先富百姓,才能富国家。”

新民报刊载的管子学说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,这一次不仅是读书人,连下层百姓也深受鼓舞。

由下至上,水到渠成之势,也在酝酿之中。

当然不少士大夫们质疑林延潮是否能说到做到,毕竟现在事功学派还未以实事见功。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,反被王锡爵送给了他另一门生李三才。李三才也凭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。

对于事功持有反对意见的大部分还是老儒生,大部分读书人以及举子们都是务实的(不会与自己的功名过不去)。

管子一书在京中大卖,不少读书人们顺应科举风向专研起管仲的经世致用之学来。

这一年大比。

事功学派此时气势如虹,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,作为他的门生一朝及第,将来前途不可限量。

由此推动之下,管仲辩儒之事,日渐成为人心所向。

林延潮也因科举事,而身负海内之望。不少人认为林延潮会趁势进行变法之事。

万历二十六年二月,文渊阁值房中。

张位因上疏天子请皇长子婚冠之事,而遭天子训斥。

张位为何在此事上触怒天子?因为已是万历二十六年了,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。

自明朝开国以来,从没有一国储君晚婚晚育至此。

群臣逼迫下,张位也觉得难辞其咎,于是上疏天子请求为皇长子先行冠礼,次年再行婚礼。

张位本以为凭去年朝鲜退倭之功,银币改革之事,能够打动天子看重,再大不了石沉大海(留中)。

但不知为何天子这一次却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训斥了张位,指责他不恭。

张位于是上疏请辞。

张位走了,内阁就是林延潮主事,天子当然不准。

林延潮与沈一贯商议了一阵国事,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。

林延潮自认为现在的政见已是保守的了,但没料到沈一贯却比他还要保守。

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。

阁吏给二人奉茶后,沈一贯忽道:“林阁老,沈某近来读宋史蔡京传有所得。蔡贼在位时遍行所谓的厚民教养之政,于州府县设居养院、安济坊和漏泽园,其制十分完备。”

“然后又于崇宁年间大力兴学,不仅在全国遍设学校,还设算学,书学,画学,罢科举以学校取士,这兴文教之事,古今没有一位宰辅当政能与他相提并论的。”

林延潮心知,沈一贯这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。

“你道蔡贼没有相才否?不然也,当年王安石当国常感叹天下无才可用,言自他之后,唯有王元泽,蔡京,吕惠卿可以持政柄。”

“然蔡贼谋国,却为了邀宠固位,投上所好。蔡贼真欲媚上否?宋徽宗曾五罢其相,蔡京每闻宋徽宗欲将其退免,辄入见祈哀,蒲伏扣头,实无廉耻至极。后蔡京不得不敛财供上挥霍,结党以自保。”

“蔡贼为相日熟,宋徽宗不知其奸吗?然而已离不开他敛财。朝廷虽富裕,却失了民心,才有了靖康之事。林阁老,此为前车之鉴,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,但如何有才干也当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为。为人臣者庸而误,误小,以奇而误,误大啊!”

沈一贯的话确实有道理,对当今皇帝的信心,林延潮并不认为会比宋徽宗强多少。

林延潮失笑道: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木前头万树春,沈阁老太过忧心了。”

沈一贯沉吟道:“林阁老,沈某的意思,你还不明白。你之才干足可抚世,但眼下不得其时,故而处置国事当以静摄为上。当然有日你为元辅权倾天下时,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过。”

林延潮闻言突道:“听闻沈阁老有一子极有才华,为朝野公认进士及第不成话下,此事可有?”

沈一贯一愣然后道:“林阁老说得是吾儿鸿泰吧,确实有几分才华。”

林延潮道:“那他现在何处?”

沈一贯惋惜道:“他千里从浙江至京师要赴会试。但吾鉴于当年张蒲州,申吴县其子中式,被魏,李弹劾前车之鉴,于是不准他参加会试,为了此事…小事一桩不意入宗海之耳。”

林延潮道:“沈阁老,父子情重,人伦事大,不如让令郎参加,若朝野有人议论,我来担之。”

“此事不敢承林阁老之情。”

林延潮见沈一贯虽是拒绝,但神色有几分意动。

但见林延潮道:“沈阁老我知你之情操,但这辱行污名,不宜全推,引些归己,可以韬光养德。”

“何况这阁外之人看我们似不和,但你我都知,和则必去一人,唯有不和则可两自相安。但是咱们私下间大可不必如此。”

沈一贯面上点了点头。

数日后,张位重新复出。

但不久张位遭御史刘道亨弹劾,历数张位数十条大罪。

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赵学仕,因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弹劾,吏部准备将他贬至边关。

这赵学仕是谁,大学士志皋族弟,他被坐事议调如何能忍。

赵志皋致信张位,并言自己致仕在即,在朝中人微言轻,各部官员都不把他放在眼底,所以请他帮忙。

张位也是为了赵志皋早些离去,于是写信给吏部文选郎唐伯元让他手下留情。

哪知唐伯元根本不买张位的面子,还举出赵学仕在南京种种不堪之举。

张位闻此大怒,当即出手将唐伯元贬为饶州通判。

此事一出捅了马蜂窝。

给事中刘道亨仗义执言出面弹劾张位数十大罪,张位被弹劾后,向天子辞官。天子为了挽留张位将刘道亨罢官。

而赵学仕也免去从重处罚,仅仅是让家仆代为受过。

此事一出,不少官员义愤填膺。

当时户部侍郎张养蒙、邓光祚、洪其道、程绍、白所知、薛亨等官员去文渊阁请罢免赵学仕,恢复唐伯元的官职。

张位知道这些人曾与孙丕扬,吕坤交好,在朝中都属于清流,出了名的反对内阁。

事后御史朱吾弼弹劾吏部侍郎赵参鲁包庇赵学仕,给事中戴士衡又弹劾文选郎白所知赃私。

这时吏部尚书蔡国珍终于坐不住,他出任吏部尚书虽为张位所推举,但现在先是文选司郎中唐伯元被弹劾,现在连吏部侍郎赵参鲁,新任文选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弹劾,他如何能坐视不理。

于是他上疏天子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,请求将他罢免。

天子如蔡国珍所愿将他罢免,又以结党的罪名罢了吏部二十二名官。

若说之前陈有年,孙丕扬等也罢了,但蔡国珍是个老好人,却也不容于张位,再加上被罢二十二名官员,满朝上下对张位骂声一片,言其招权示威,将所有过错都归于张位一人。

此刻张位宅中景象可谓一片惨淡。

礼部侍郎刘楚先、右都御史徐作、右庶子刘应秋、给事中杨廷兰、礼部主事万建昆等坐于下首。

但见张位负手叹道:“我在京中二十年,早已灰心,京师乃天子脚下,却不见盛世气象,这叫号冻殍者却充满天街。”

“朝廷设蜡烛,幡杆二寺给予救济又如何?但所养贫人不及万一,以往许阁老每次上朝都载钱装车,遇到乞丐撒之遍给,京中百姓竟传为美谈。观一叶知秋,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,我大明究竟还能有多少年的气数。”

刘楚先道:“次辅不必如此,眼下蔡太宰已去,已不敢再有大臣质疑。”

张位摇了摇头道:“满朝议论我自不放在眼底,怎奈天子步步相逼。朝鲜铸银币之事,天子非用六银四铜,此刻本辅再是不许,则上下不容了。”

“眼下如之奈何?”张位看向众人。

众人都是不语。

其实张位明白,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让一步,是可以继续为次辅的。但也只是暂时,满朝官员已对他十分不满,迫于清议舆论,他唯有如王锡爵那般离开,否则必然身败名裂。

但见张位转身道:“今日局面已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。但君子绝交,恶言不出。忠臣去国,不洁其名。”

众人惊道:“次辅何意?”

张位正色道:“眼下唯有册立皇长子为太子,方可扭转士心民心,也可保我子孙退路,若一旦天子不御准,唯有兵行险招!吾此计出自樊,戴二位。”

但见戴士衡,樊玉衡对视一眼,一并言道:“难道次辅非要用此下策吗?”

张位毅然点了点头。

两日后,知县樊玉衡上疏,陛下既爱郑贵妃,当打算好妥善处之。

当今天下无不以册立之稽归过郑贵妃,而陛下明知如此,又成其过。陛下将来何以托贵妃于天下?由元子而观陛下不慈,由贵妃而观陛下则不智,无一可者。

愿陛下早定大计,册立、冠婚诸典次第举行,使天下臣民认为元子之安为贵妃功,岂不并受其福,享令名无穷哉。

此疏一上,天子大怒欲杀樊玉衡。

张位,林延潮,沈一贯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求情,樊玉衡这才幸免。

而又过了一段日子,一位自名为燕山朱东吉的人为吕坤之前所伤的《闺范图说》写了一篇跋文,名字叫《忧危竑议》,然后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。

而此文一出,后被名为妖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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